似猫

2021/01/30

三天前,我上街去,看到有人对着我笑,说:“你是猫。”

我感到一阵疑惑。这些天来,身上确是发生了变化;然至少还留有人形,大体是不至于被以猫相称的。那末一定是那人的问题了:或许是沉迷于终日吸猫,竟混淆了人和猫——实在是有失体统,我想。于是我便不理采,径自沿原路走下去。可那人却愈发激动了,从背后向我追来,仍旧是那句不知所云的宣告:“你是猫。”我自诩为正人君子,素未做过鸡鸣狗盗的勾当,想必还是有资格做人的,便扭过头质问:“不兴这样污人清白,我那里是猫?”那人却登时平和下来,也不发言,只是沉默着莞尔。我寻思怕是遇上了所谓“脑袋不灵光”的,感到恐怖,于是不再与他辩驳,快快地走脱了。

翌日清晨我从梦中醒来,想到昨日的偶遇,仍心有切切;粗略检查过全身,却是与前日并无二致,这不免使我释然。饭毕,决定出户消遣些许,便披上大衣去了镇里。天气较于前日好了很多,于这“草木行列,烟消日出”图景的感染下,心境也随之开阔——霎时耳边传来恍若炸雷般的低语:“请问先生您是猫吗?”象是被闪电劈中,我震悚起来,惊皇地转身寻这作俑者: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,好奇又畏缩地注视着我,口中重复的正是我所闻之言。“请问先生您是猫吗?”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眩晕和忿怒,然而又不得放重话训斥,只得汗涔涔道:“不是的……怎么会是呢,你看我难道不是人类吗?”那孩子似是被唬到了,半晌未发一言,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看;看了一会儿,随即回身跑开了,始终没有再开口。我打了个寒战:天气似乎骤然冷了下来;旋即转念到自己已毫无继续漫步散心之意,只好怏怏然打道回府。

当天晚上,往常瑰丽的梦境却离我而去了:揣度着近两天碰上的怪事,我终究蒙受了失眠。古人有“月色入户,欣然起行”的快意,想必是洒脱而闲适的;纵使戚戚然,亦能怀着乘月而行的雅致。此时我虽并无那样长久深远的苦闷,然心事重重,自认为对古人感同身受——大约浸泡在清凉的月光中,没有谁不滋生出悲天悯人的情怀罢。念此,临时起意地推开大门,走到外面了。这晚的月光很好,将虫鸣蛙声也一并衬托着干净了。行走的小径旁蹿过叼着鸡的黄鼠狼,看见我,恐怖地大叫一声“猫”便丢下断了头的鸡溜走了。我面对死去的鸡伫立良久,心想这真是极好的馈赠。埋葬了七零八落的鸡骨头后,我享受了后半夜的酣眠。

一觉昏睡至昨日正午,觉察自己腹中空虚,便起身至户外觅食。后脚尚未迈出,就听到怒气冲冲的声音,似是直冲着我来的。我整顿衣服,认为应该礼貌地迎接声音的主人——却再一次听到自己无比熟悉的字:“是猫!”随即却是挥舞的木棍。我谨慎地躲开木棍的轨迹,心想天下竟有这样的无赖,明明自己手不能缚鸡,却硬要耍一根不文不武的棒子;明明自己打的是人,却硬要大呼小叫地称为猫;以至于街坊邻居都探出头来,厌恶地目击这场闹剧。这实在是一出荒诞的剧目——与我而言并非喜剧,但演员的滑稽可笑也足以令我捧腹。这场没完没了的闹剧终归让我感到厌烦,我于是轻快地跳出房间,径直去了市场。听市场的人讲,那个闹事的人似乎因为昨晚被叼了鸡,便提着木棍循着血迹一路找上门来了。我听罢感到忿懑:明明是我出手救下的鸡,也是我好心处理的尸体,使其“葬之于腹肠”,却受到乱棍作为感谢……“现在的世道啊!”忍不住出声感叹。然而话音未落市场便涌起一波骚动,人们似乎讶异地打量着我,惊皇地交流着“猫居然说话了”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。间或用目光在我身上一轮,倒使我感到莫名的不自在。“现在的世道啊!”不知不觉地,再次忿忿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,彷佛使他们更加震惊了。我则并无震撼人们的想法,遂自行从市场回了家。

夜里,我惬意地卧在精致的茅草床上,思考着近几天这些出人意料的事情。自疯子始,似乎每个人都宁愿把我看作一只猫——哪怕是一只会说话的猫,也不愿承认我人类的身份——“这实在是一出荒诞的剧目。”这世道,着实可悲呵!充斥着尔虞我诈的社会,竟然试图抹杀人类的存在,而将其称为“猫”!因为称猫,便可以肆意侮辱;因为称猫,便可以弃之不顾;因为称猫,便可以草菅人命!

想到这里,我出离地忿怒了:我应当为人类出力,应当向如此的不公抗争,应当切实地记录他们的暴行……

文已至此,话仍未尽,只是心里惨切,再道不出一点词句……唯有悲愿:请务必相信我是一个完全的人,绝对不是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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